HUS專訪 x 舞台劇導演林奕華|盡說受楊德昌電影《一一》啟發而創的「一一三部曲」的創作歷程
【#HUS藝術】電影《一一》,乃導演楊德昌最後遺作,及被譽為華語電影史上最為不朽之作。電影訴說着生命的本質、人生的百態、人類的寂寞、社會的扭曲,亦對後世影響極深,對舞台劇導演林奕華亦然。電影的語境、真誠;劇本的一針見血、獨當一面,更驅使林奕華構想出「一一三部曲」舞台映畫:第一部曲《一個人的一一:洋洋的一封信》、舞台映畫第二部曲《兩個人的一一:婷婷的14首搖籃曲》、三部曲最終章 《三個人的一一:NJ的熱海旅行》,藉以重新解構 《一一》,賦予《一一》第二次生命。
「為什麼這個世界,和我們想的都不一樣呢?」、「我只能看到前面,不能看到後面,這樣,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?」這些都是來自《一一》的對白, 也為第一部曲《一個人的一一:洋洋的一封信》揭開了序幕,亦成當中的中心思想。如今,「一一三部曲」經已分別地呈現於觀眾眼前了,不過林奕華仍舊有說不盡的話兒,想跟大家分享更多,讓觀眾明白更多。
「楊德昌的電影能夠觸及問題的本質。」—— 舞台劇導演林奕華

為甚麼會有《一個人的一一》?
林奕華:先說作品的命名,因為楊德昌的《一一》本來就有一個一字,所以我便順理成章用那個一了。第二就是,其實疫情期間,世界的確將很多人一同放進同一個情境,就是歸零,於是逼我們重拾「找回自己」這件事情上——就是零和一之間的東西,所以我便叫它為《一個人的一一》。
當時也因為疫情,令我們看不到那個end of the tunnel,而且那時候其實很多地方都被封鎖了,沒可能進行綵排。我就想,倒不如我們將辦公室掏空,在這裡綵排,然後我再看一下周圍環境,我們其實可用這些桌子、椅子、白色的角落,成為舞台。那時候又剛好是home office,然後這些桌子都被置空了,我相信觀眾能從中感覺得到甚麼的。因此,《一個人的一一》當中也說了很多預言與預測。
人類之所以知道自己的存在,就是在山洞裡,因火光而將人類的身影投射在牆上;其實我們今時今日歸零也是一樣的,所以這個投影對我來說就好像回到那些洞窟人,再看我們如何去重新發現自己。但是我們投放出來的又是甚麼呢?我認為是一個小孩正在玩樂着,於是我們就找來不同的電腦組合,演員也好像是活於電腦的世界裡,發現自己的童年,發現了月球。

若然能夠成為《一一》中其中一角色,你會想經歷哪一個角色呢?
林奕華:老實說到了我這個年紀,嚴格上,電影的每個角色我也都經歷過了。但我當然永遠希望可繼續成為洋洋,因為他代表了一種希望。


電影《一一》對你的意義在於哪裡?
林奕華:我常問自己,為甚麼要將楊德昌的電影搬在舞台上?我會說因他是位很有vision的藝術家,所以我很喜歡他給觀眾的那個point of view,因為他給觀眾的point of view永遠是有距離感的,是有一個bigger picture,還有他有一種穿透力。那為什麼會是《一一》呢?因為那是他最後一部作品,也是跟我們在時間上最接近的一部作品。再問,那為什麼是用「三部曲」去演繹呢?我會說因為他作為一個有vision的藝術家 ,他必定是擁有第三隻眼,能看見大家平日看不見的東西。
我覺得香港很特別,就是市場往往取決一切,而市場又相對地小,讓所有人都在看同一部電影和電視劇,說着同一件事。我很希望現在的年輕人是能夠從這個狀況走出去,因這樣對他們很不公平。因為他們一到外面的世界,他們便無法適從;香港給了他們一個誤以為「外在世界也是這樣」的錯覺。以為我們都應要提防陌生人、不要提出問題、不要expose自己。請大家都走出香港以外之地,從一個很小的池,去試試遊進海裡吧。
當楊德昌經已不在的時候,你也就不會覺得有一個人with a pointing finger pointing at you。他的vision能夠看得如此遠、如此穿透,是在於他很了解自己,我們的文化一直都不鼓勵我們了解自己。人人唱着一樣的歌,說着一樣的話語,我們說民主自由,但這個市場和經濟體系本就很極權。
所以藝術創作很重要,雖然它未必即時見效,但它能夠觸及問題的本質,所以我覺得楊德昌的電影很珍貴,他不只是pointing finger,很多電影都存在議題性,它好像講述着一個issue、一個浪潮,雖內在的東西還是會被壓抑的。
如此一說,我們又應如何在日常對抗主流?
林奕華:我覺得有兩點,第一就是,不要將對抗當成你唯一的存在價值以及意義。我反而會覺得是,要真正的了解自我,找到自己,方要明白自己的價值,才會走出非黑即白的態度。
如果你永遠都是非黑即白,你已經fall into這一種語境了。你要明白,你不滿意的這些東西背後存在的context,因為context是很重要的。
我覺得我們做藝術的,其實art making的過程,經已是將某種語境置於某環境中(contextualize)的事情,不然你是不會打開你自己的 capacity,你要認識自己在做的那件事情的價值在於哪,方有可能培養到某種能力。



你用甚麼心憑去對待這部電影?
林奕華:對於戲劇,我都做了六十多七十齣,我不想重複我以前做過的了。於是在每一個階段,我都有一個很明確的分野。來到現在這階段,特別是疫情之後,戲劇對我來說,我想看到的是action而不是acting。
所以過去這三年的作品,我都是請演員不斷地工作,例如我上一齣戲《女兒》,就請來一位女演員進來,把家裡的東西搬過來,那齣戲她不斷地收拾東西,不斷地說台詞。那是一個獨角戲,我不想她對着觀眾演戲,跟觀眾有眼神接觸,她只需看着她在那裡不斷地收拾東西便可。
這次,我們這部戲是講旅行的,所以我們之前去了熱海。三位演員也拍了很多照片,你不會看到他們在「演戲」,他們就是將自己的照片變成畫。我想觀眾到時候進來時,是看他們所完成的,但是我們依然保留那部電影的台詞,也有歌,也有所有東西。我想他們好像變成楊德昌。我們怎麼看東西、楊德昌又會怎麼看東西。




生活裡,有甚麼令你覺得最真實的,能夠令你停留最久的?
林奕華:對我來說,令我可以停留最久的就是一些有情感的事情。可能是一幅畫,也當然可以是《一一》。它可令我重看很多個十遍,這是因為它是最真實的,這個真實是對自己的一種溝通。
如果可以讓你改變世界一件事情,那會是甚麼呢?
林奕華:我會想所有人都是中性,因為中性的話,有很多權力結構就不會是現在這樣子。我覺得要改變這個世界的權力結構,是要由每個人對自己的存在的感受開始。因為你一有了我們現在這個所謂物種,以及生理上的所謂強弱,那許多事情就很自然地會被分主次優劣。
電影似乎都有很多隱喻,你會想給予觀眾一個總結嗎?
林奕華:這樣說吧,其實我們做的作品,第次都想先通過自己與自己聊天,再望這些作品可以與觀眾聊天,然後再希望觀眾能做到自己與自己聊天。
我覺得任何一個觀看經驗,到最後都是自己與自己聊天的。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聲音,只在於我們能否超越一些慣性思維而已。所以我就知道,這些作品是難受歡迎的,因為大多數人都是希望別人能夠支持自己,多於認識自己。不過,你又應否先問問自己,你的自信是從哪來的?為什麼不可以為自己發聲呢?這些對自己的發問,其實都是至關重要的。